第2节 爱尔镇

 

018

暑假期间,我从来家中串门的同事愁云惨雾般的口中得知自己已调离二中,调往了屏峰。

假期结束,大家纷纷上班报到。我没经历过调离,尤其是这番情形的换岗调离。既是自己的选择,去肯定是得去的,但拿不准该什么时候离开旧东家,什么时候前往新东家。

这是自己的最后退路,应该给新单位留个好印象,再说二中方面也得将房间腾出来。想一想,自己定在8月30号赶往二中收拾行李。

就几个包裹,一两个小时便收拾停当。其间,麻友纷纷敲门,探头探脑打听情况,桌上横七竖八扔满了慰藉和不解的香烟。

当天中午,在复杂纠结的情绪中,二中麻友七八号人凑钱在校旁步步高餐馆摆了一桌宴席,算是为我饯行。恰巧女学生周丛【10】路过,被邀一道入席。只可惜吃的是步步高的酒席,奔的是脚脚矮的前程。

这种宴席吃起来谁都没什么经验,故此大家心照不宣。话题自然务实的少、务虚的多。什么屏峰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适合养生呀;什么曹公诗写得好、字也写得好,牌打得更好,尤其是付账索利;什么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呀;甚至我这个不识简谱的人,也被吹嘘成乐感丰富、潜质不俗云云。总之胡吹没有罪,但求有喜感。

有趣的是化学教员、店东家梅水欢,平素就和得一手好稀泥,今日三杯落肚,呼啦站起来,擎杯在手绕席一周,诵诗一首。中间竟用黄梅戏腔调唱将起来:“江南曹十九,文采实在有。棋琴和书画,样样都在手呀子伊呵佘。只是人耿直呀,不跟领导走。不走就不走呀子伊呵佘,说走老子走。来来来来来,莫负杯中酒唦。钟山依旧在,长江万古流喔。浪里咯浪里咯哟,呀子伊呵佘……”

梅水欢的搞笑,乐得大家东倒西歪,杯声笑声酒水泪水洒满一桌,将麻门弟兄伙之间的那份岁月锻造的信赖、光阴凝结的麻情,推向了高潮。多年的边缘人,平生第一次成为宴席中心。

30年后再读这首打油诗,当时认为的三不像孬包诗,虽俚语村词,竟有些骈体古风的味道。经油烟一熏,就是这么个味儿。

席终人散,据说二中由是教学风气陡然一派正肃。校方权威及与之相配的领导向心力获空前高涨。这种“个别人、有些老师、个别同志”活生生的悲剧性命运,将这几个代名词形象化并极端物化的启迪性意义,如九天震雷。自此,一旦某老师不慎与这几个倒霉代名词中的任何一个沾点儿边,则惶惶而不可终日。一趟一趟向领导说明、解释、检讨、赔罪,恳请饶恕并烟酒相随。代名词作为反面教材的彰示意义和警示价值,由是掀开崭新的历史新篇章,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价值与日俱增。

课时计划的抄写障碍既已自根上拔除,教员们纷纷急起直追,抄写工作进行得越来越流畅认真。候量化稳定之后,渐渐衍化为对书面清洁、书写工整、字体端庄、呈送及时等诸项硬性指标的质化要求,进而衍化为以争取让书记校长赏心悦目为目标的创意性追求。

麻仁老师一日灵感迸发,如电石雷光。适时推出“首届课时计划抄写书法竞赛活动”,并获空前成功。以后每年与教师节同步进行,且迅速掀起一波接一波的新高潮。该项活动迅速成为品牌,惹得邻校纷纷效仿。

此后数年,湖口二中高考升学率逐步攀升,直逼并一度超过一中,晋升成为九江市名校。师生人数由1000人迅速扩大到3000人。

麻仁老师在成功推出“首届课时计划抄写书法竞赛”活动获空前成功后,麻仁由此成为新闻人物。上《江西日报》和《中华教育报》头版头条,迅速成为九江文化教育界闻人,名动一时。麻仁藉此迁升到九江师院任教。但那都是后话,是我流浪天涯时零星听说来的。当自己听到这一切时,感慨万千:没想到自己的发配竟成为二中辉煌的发轫。无论有多大想象力,包括那么多世界名著的作者,纵有天才般擅长构思的脑壳,面对此情景似也会骤起疑窦。断断想不到其间会有这么一层关联来。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30年后。

截止本拙稿成型的时候,据说正在举办的“课时计划抄写书法竞赛”风头依旧强劲。而且名头与时俱进,已经演化并易名为“第30届全国唯美教学佳丽擂台赛”。将课时计划与教育界选美巧妙结合。活动已经覆盖华东六省一市并有向全国蔓延的势头。同时已发展到网上浏览、观摩、预赛、评比和颁奖与现场同步进行的规模。由省市县三级电台同步直播。每年与教师节比肩而风头更劲。在以“教育兴湖”、“教育兴省”的口号下,持久成为当日、当周甚至当月的新闻头条,盛况空前。

继而,在会务组的筹划下,和各大企业结成联盟,成立会员单位,形成产业联盟。评选荣誉会员、颁发荣誉会员证书。凭证可获国家教育部部长接见一次、在全国每年免费乘机两次、赴京津冀等一线城市游览观光并可获五星级酒店免费住宿三晚的待遇。

去年,听说这一老资格地方文化教育品牌正在与证监会接触,筹划在新三板上市,暂定名为“唯美教学”。冲刺文化教育行业的龙头老大,被红衫、软银等国内几家著名风投一致看好。IPO晚宴于2017年仲夏在濒临百花洲的联盟成员华邑酒店举行时,波光潋滟的舞台上,流光溢彩。伴随着月色荷香,中央领导、省市文化教育界巨擘及达官名流悉数到场祝贺。教育搭台、佳人唱戏,美女美文,艳惊四座。招股说明书中强调该集团“以弘扬中华传统书法文化、提升中学教育审美内涵为使命感”、“融对教学版面艺术和对生活时尚艺术尽善尽美的追求,融对人品改造和人格塑造于教学实践于无形。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让美人美学双瑰宝形成核心竞争力,锻造出中华梦的软实力。进而走向世界,与列强争霸”云云。

项目负责人是麻仁老师的公子麻雀。麻雀亦因此跻身名流,同乃父一起双双获得2016年、2017年“长江学者”双年度大奖等殊荣。成为九江文化教育界父子合壁,为江西挣得荣誉。而麻仁本人,据说于2014年在荣幸地获得国家领导人、美女副总理的亲切接见后,以九江师院一级教授荣退。分获国家杰出人才贡献奖、五一劳动金质奖章等终身荣誉。享受国家特殊津贴。

 

019

话说自己酒足饭饱,红着脸,打着嗝,在兴犹未尽、醉意朦胧中被簇拥着塞进一辆手扶拖拉机。一口木箱、一捆被褥、一个书架、一只塑料桶、一张里面装满各式日用物什的红色网兜,还有满车狼藉的书籍。突突突突,颠簸在漫天尘土的崎岖山路上。

我蜷缩在手扶拖拉机角落,用书枕头,朦胧醉意中鼾声大作。睡梦中赋《六年吟》一首,与旧日作别:毕业六年整,渐成骷髅身。教学抄教案,斯贱充斯文。满口仁慈唱,会场假做真。一腔好正义,覆水任沉沦。覆水沉沦久,人牲两乱伦。天随麻将亮,月伴美娘沉。如月娇容好,可怜两路人。云霞纵一体,车艇岂同奔?郁郁时光迫,麻魔亡命门。翻书泪似雨,夜静惊吟呻。跺脚临江吼:莽山何惧深。沙鸥惊暗港,一道天边痕。

沿途经过均桥、江桥、东庄、城山、舜德,在落日布满山岗的余晖中,来到陌生的遍布港汊、湖泊纵深的屏峰乡。

后来我才知道,就在我发配屏峰一路逶迤而来的这个下午,卷起漫天尘土的山脊土路上,迎面一辆擦肩疾驰而过的橘红色班车里,坐着怀揣《九江师范学校入学通知书》的高朝霞。她容貌清丽,越发较半年前秀美从容。正依窗安详端坐,目光中充满骄傲与憧憬。

 

020

屏峰是湖口16个乡镇中最为偏远的一个,坐落在县域西南尽头深山之中。濒临鄱阳湖,与都昌县接壤。

镇上人烟稀少,约莫十五六户人家。散落的店铺和寥落的人家,坐落在一横一竖呈直角L形状的街道两侧。最繁华热闹的是一家肉铺和一家相馆,是山里人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奢华标杆。

街道陡斜,鸡畜横行。市面上只有稀少的佝偻着肩背在磨得乌亮的木门槛闲坐的妇孺,缁衣乌帽,像长在门槛上的一颗颗黑蘑菇。墙角是踩着鸡粪在玩耍的村童,身边有零星手持刀斧的中年汉子散漫走过,赤着脚。或背着柴禾或肩荷扁担,都有着特有的山里人气息。

很少见到年轻妇女,后来被大家夸张地说成是镇上没有一个女子。却原来山里女子终年劳作艰辛,青春短暂。一如北京的秋季,倏然而逝。一成亲生娃就一付乡俚成熟妇人装束,衣着上很难看出村姑的年龄及四季的变化来。

就是这么个L镇,我后期将它叫做爱尔镇。

山里太安逸,一点动静都会引来围观。突突的手扶拖拉机在铺满柴草的、狭窄坑洼的街头缓慢行驶,似乎成了人们眼中的稀罕物,引来许多只穿着裤衩的伢崽女娃的大胆围观。男女伢崽露出圆滚滚的肚子,吸着鼻涕、叫嚷着,吊在或趴在车沿栏杆上随车身紧张跑动。一边跑一边叫嚷:

“耶,好多书!”

“戴个眼镜,好长的须!”

“嗯呢,还在睡觉,是个呆子吧?”

我的酒还没有全醒,被一吵嚷,惺忪睁开睡眼。用书枕头,仰躺在车厢,斜眼看着正用新奇眼神和兴奋吵闹声音迎接我这个新来的奇怪客人山娃。有的头发蓬乱、有的满脸污垢、有的挂着鼻涕、有的是瘌痢头,传来吵架一样的说话声。心想,这就是我的学生么?不能,还这么小。应该是学生的弟弟或妹妹吧,再过几年应该就是了。

爱尔镇的L型的末梢指向学校。途中经过一片金黄色水稻田,稻田中央被耙出一条约两匹马屁股宽的机耕路。路旁没有树木,只有灌溉的水渠,看得出是近一两年才平整开垦出来的。渠水哗哗流淌,渠边用锹耙随意挖出的田泥上,恣意长出半尺高的各式杂草。一堆堆脸盆大小、被盘得齐整的牛粪上,是白色或黄色野花,漆黑的乌鸦在粪堆上从容站立。几只闲荡的母牛,下颔在有节奏地蠕动,咀嚼早上吃下的青草和干禾,远处公牛哞哞的懒散叫唤声,好像来自遥远年代的情话。

西沉的太阳怯生生照在黛褐色山丘上,下面袅袅炊烟和悠扬牧笛淡淡飘来,这份澄澈淡远的乡野气息,犹如诗画。我想,一定是上帝打翻了调色板,才有如此泥土本色的惊艳。

沿土路向东约莫500米是一处高坡,高坡上有几间长条形状被围成U型的褐色矮屋,用灰砖砌成,一式的人字形瓦面,靠内侧一圈是供穿行的走廊。屋舍低矮整齐,阔口向西,有些夸张的瘦长铁杆上高高飘着一面五星红旗。这就是屏峰中学。

手扶拖拉机绕过一口池塘,爬上斜坡,在垂暮的烟霭中一阵剧烈乱颤后,熄灭在屏峰中学空旷的操场。

调离湖口二中的消息传出后,在县城教育界造成不小的震荡:曹旭云是怎么了?是被驱逐,是被陷害,还是有别的隐情?要不就是疯掉了,废了。

作为接收单位的远离县城的屏峰中学,自然亦大惑不解:来的是一个什么家伙?据说还是自己要求过来的?不能吧,没成例呀。

校长急匆匆往县里扛去一箩筐麻鸭子湖新捞出的肥鳟,换来教育局方面的准信:“这是个病人,莫管。”

大家伙都知道听话只能听一半,话没个准头,这人就更没个准头的。病人怎么往我这里送?是个刺头吧?是不是局领导之上还有人埋伏暗线,随时替班也未可知哩。县城套路深,不比咱农村,小心行得万年船,以防万一吧。

于是赵苍壁校长【11】召集钱副校长、教务处孙主任及校委会李顾问连夜召开校务会议,这些清一色的中共党员们开始研究接待规格。不接待吧,有失礼仪,毕竟是县城中学下来的资深教员;接待吧,以什么规格又不好拿捏,愣没成例呀。咸了不行淡了也不行。赵苍壁抓耳挠腮、思虑再三后一锤定音,还是予以接待,“让小七出面吧。”

落车后,一个20出头、几根稀淡胡子刚布满上唇的厨师迅速迎了上来,腰间还系着围裙。一边用裙布揩手,一边帮我拎起行李往宿舍奔。

他就是小七,自称小拐。

“小拐准备好啦,小拐么事都准备好啦。”只说这句话,一幅肩荷重担的压力和荣耀。讲话时满口吐沫、一脸憨笑。

小拐送我到宿舍后,返身便将我们往厨房领。在暗黄的布满油尘和蜘网的灯泡下进行开席前的张罗。他用葫芦瓢舀水、用柴禾烧汤,烧汤时一边很响地擤鼻涕。擤毕,先用掌肚一抹,然后熟练地曲臂以袖口揩净,袖口被蹭出一块巴掌大小锃亮的涕渍来。

三菜一汤很快出炉,在厨房一侧被油烟熏黑、堆满柴禾的接待房布席。小拐麻利地端菜置酒,收拾桌椅后对坐作陪。

小拐、我、司机和随行的三弟先后坐定。甫坐下,小拐突然立起,端起芦碗里满满的糯米酒向着屋顶高声喊话:“欢迎新老师的到来!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一饮而尽作为开场仪式,落座后把空碗一扽,哈口酒气,复斟满。

小拐咕嘟咕嘟斟满后,顺势将刚才喝酒时嘴唇碰过的碗沿用刚揩过鼻涕的厚手掌习惯性一抹,然后双手捧着递过来,一边笑着说:“咱是山里人,但这城里人的文明老礼儿我们也略会些。嘿嘿。”

地主开了头,众人也只好随他,共用一个麻边敞口芦碗,抹着碗沿传递着酒碗你一口、我一口地轮番喝酒。

这用手掌、或用手肚抹碗沿的动作,据传起源于魏晋,是饮酒时传达敬意的一种表演动作,那时还经常合着乐曲。伴随着乐声响起,雅士们投手举足洋洋洒洒,一边臧否古今一边吟诗作赋。发展到后来渐渐简化了,那弧度略显夸张的手势,被演绎成乡俚一种饮酒时表达谦让的礼仪。再后来便彻底庸俗化了,被理解为示意对方,刚刚啊我嘴巴在这里粘过,你可以让开,莫碰到我的口水或我不想碰到你的口水等等。

席间,小拐一边敬酒一边声明这顿酒席是按照教务主任的规格隆重安排的。并掰着指头历数不同级别的招待规格:“局长镇长八菜二汤,校长六菜二汤,副校长四菜一汤,教务主任三菜一汤。普通老师要看是谁,有时是二菜一汤,更多的时候只是一菜一汤。屏峰水好,汤是少不了的。屏峰是礼仪之乡,短别的可以,不会短了这祖宗的老礼数。——来,喝喝。男人们喝酒,在我们山里是一种美德!”

吃罢晚饭,送走司机和三弟,满身酒气的小拐领我到房间取过毛巾及牙膏牙刷,陪我到门口池塘洗漱就寝。

小拐以地主之身奉命待客,故此份外殷勤。

小拐话多,张嘴说话就笑,露出满嘴的紫红色牙床和牙缝里永远存在的一颗硕大的绿色菜叶。自称名字的拐并非腿脚瘸拐,也非心思多拐多坏,只因在家排行老七。政府号召多生子女备战备荒,他娘就一口气男娃女娃生了七个。爹爹没读过书,生到三娃时,老大老二还没有起名呢。旁人取笑不说,自己也觉得好没面子。一着急就小一、小二、小三、小四、小五、小六的顺口叫去。当生到小七时,老爹为了神气,也怕村民嘲弄他只图省事没什么品味,就来了个变化,把小七改叫小拐:“这一拐弯儿,哈哈,屌吧?噼啪还没完事,后面还有两砣呢。”

据说小拐九妹的名字也有变化,不叫小九叫老九,没想一语成谶,这九妹后来就当了一辈子老师,成为二十年后湖口二中名震遐迩的探花女校长。

 

021

水塘边架着木板桥,坐在还有些热气的木板桥面一脸盆一脸盆地往身上浇水,洗尽尘乏好不快活。

池塘清澈,月光穿过树隙倒映在结满莲蓬的水面,筛子一样切出网状投影。被水盆一撞,泛出阵阵涟漪,又消失在荷塘深处。

初秋的夜晚,朗月悬空。空气中弥漫着稻田成熟谷穗飘来的芬芳,如捣的蛙鸣声中还伴随零星失眠的蝉叫。胸廓渐次开朗起来,朦胧似在梦中,一度竟忘却自己是发配之身。一盆凉水泼来,不禁温情脉脉地想,误打误撞,不期遭遇这礼仪之邦,命运庶几迎来转机呢。

这是本人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享用我党的免费餐食,感受到原来做个公家人真好。你看我此时此刻此等的好心情、眼中是恁般的好景致。

曹八珍曾讥讽我对共产党的怨恨是从肠胃开始的。我先是不屑此议,自己有那么小气?转而又觉得此言不虚,而且只有从肠胃里像虫子一样爬生出来的怨恨,才是最真切要命的。这一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体会得越来越深刻。

第二天开始,便过起清教徒式的生活。

一天三顿,顿顿是水煮萝卜。早餐是,中餐是,晚餐还是。周一是,周二是,周三还是。就这样子的伙食,生生把我给吓坏了,称得上是一个下马威。

三天后终于换花样了,换的却是水煮青菜。又是连着三天,周四是,周五是,周六还是。

山里人炒菜油花儿少,放盐下手却重,几乎无法下咽,刚来时一送一迎的两顿荤腥,也早已化为乌有。

据说这种伙食标准是赵钱孙李的一致意见。因为他们一水是本地人,很多是从家中带菜过来上课,婆娘父母都住在身边。有些还是同学生一样,一日三顿吃住家中,天天步行上下班。而且他们大多家境贫穷,断断不肯因贪了那点口欲,白白消耗掉养家糊口、迎嫁丧送或发家致富赖以倚靠的那点银两。

更让我暗暗吃惊的是,这厨房据说去年才开起来。心中暗衬,如果我一冲动早来一年,这顿顿还得自己去做饭呢,那就当真是回到儿时的农村了。原来自己离蛮荒仅只半步之遥啊;原来轻率是这么恐惧啊;原来自己离开湖口二中,已经丧失了撒娇任性的仅有的一点本钱啊!

湖口二中的六年,是在油花花的鱼林肉池里度过的。原本二中和共大一体,共产主义劳动大学,顾名思义,有很多的山地农场,鲜肉果蔬一应俱全,校总部的伙食还能差到哪里去?

厨房的伙食,苦了我这位异乡过来的驻校客,这是我来前所没有料想到的。可是,难以接受的远远不止伙食,最难熬的还是教学大关。

原本以为所在的二中属全县重点学校,故此被局里县里领导密集督察着,不如去到一个偏僻地方,能够随意上课,随意阅读,随意做些自己喜爱的事情。散漫些、自由些、松懈些也懒得有人理睬。能满足这些,哪怕偏僻些也行,或者越偏僻越好,本本分分、与世无争。于是哗啦摊开地图,将军一样神气地用指头戳在地图的边缘:屏峰!

没想到这一次又错了,而且错得厉害。

屏峰虽地处闭塞偏远,却濒临鄱湖,得风气之先,是湖口著名的才子之乡。张芝、李世都是清末民初赫赫有名的地方乡绅。屏峰湾数百年来是鄱阳湖大港,扼守鄱湖出口,辖制全省物资出入,直通星子、都昌、鄱阳诸县。上游直达赣江全域,和省会南昌相交通。日本人过来之前,湾内商贾来往稠密,货物吞吐繁忙,浩瀚如烟的湖面帆樯林立。尤其麻鸭子湖里著名的花船魁首,当年配合那剪径壮士和日本兵花酒周旋为父兄复仇的故事,更是声名远播,迄今仍在湖面上流传。只是近些年陆路交通发达,水面才渐次荒弃。

港湾虽民风剽悍,却自古诗书传家。屏峰中学即由张家私塾衍化而来,一直秉承板子传家的旧学渊源。又适逢屏峰书记新近走马上任,上任伊始励精图治、雄心勃勃。其中包括要求教育口子立下军令状,每年升学率排在全县前三或前四,争取以教学为突破口,打造屏峰湾教育文化品牌。

乖乖,这个莽撞的汉子,真真是又一次误闯了白虎堂。

 

022

假若只是单纯上些课,糊弄着挣点工资,在我并不会有什么困难的。只是想用心做事,就难上加难。一切全赖于Thought,因而自一开始,冲突就是不可调和的。

爱尔镇中学只有初中学制,没有高中部。初一初二分别两个班,初三一个班,共五个班。初三年级一个班人数比初一初二明显多些,是两个班缩编而成。

山里人觉得书读一点能断文识字,莫当睁眼瞎就行。书读多了没有用的,尤其是女孩子,迟早要嫁人,趁早留在地里干几年农活捞回点本钱才是正经。

十五、六名教员带领约二十倍的学生。师生总数不足300人,考核目标就是每年升入县中和二中的学生额。于是,县中和二中教学模式就成了地方上的教学指挥棒。教学中被遵奉为圭臬的,就是课时计划的强化训练。二中3000字一节课的课时计划,在这里演化到4000字一节课。二中课时计划教研组长签字制,在这里演化成教研组长、教务主任双签制,有时校长还要即兴抽查签字。不仅如此,教学上还实行准军事化管理,不光教学严厉、备课严厉,教研、早习、备课、晚修、作业、例会等,统一以县中二中为蓝本,手段比县中二中更严厉。一环一环、环环相扣、环环进逼,让你思考的空间都没有,从早到晚就是一台无需思考、高效运转的机器。而在我看来,就是一台摧毁和败坏人性的绞肉机。

赵苍壁校长起初对我还打算移尊就教、礼贤下士,可是很快发现路数不对,于是会议骤然频繁了起来。会上会下讲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谁让我在这个岗位?党!谁授我这个权力?党!我必须对党的教育事业负责,对党的教育事业竭尽忠诚!”

他口溅白沫地说着,一边踮起脚尖,一边将右手食指竖直,高高戳向屋顶。似乎有恶魔就藏在天花板上。据说,这位校长过去是一位温和之人,只是因为曹旭云这个蠢得不透气的家伙,才骤然变得喜怒无常、暴躁凶狠。不难想象,在剩下的任教岁月里,我该怎么度过?

在二中,从校长到教务主任到教研组到班主任再到任课老师,周围层层叠嶂有无数眼睛在盯着你。斜刺里还有一个工会和校务办公室也在协防着你,盯着你是否同类?尽管如此,架不住老师多学生也多,上千学生,五六十名教员,其间又参杂些更微妙的人事纠纷、更尖锐紧迫的高层博弈,麻烦事并不能桩桩件件都落实到你的头上。虽刀光剑影,却也有缓冲地带。有几位老先生,历经反右、文革,毕竟还残留斯文一脉,就是邹根号、梅水欢也不时闪现些人性的温情和光辉。可是屏中才十几个老师,个个人都被死死钉牢。两个副校管五个主任,五个主任管八个老师,而这些人统一由校长总领。在这套系统之外还有一套党的支部系统,由赵钱孙李四人组成。甚至连你上厕所的时间,都被算得死死的。在这种复合式、交叉式火力网中,没有丝毫特立独行的思想空间。

原本二十五六岁的人,在这里又是最高学历,还是在名牌中学有多年履历的资深教员,在屏峰中学原本应该享有一份较高的待遇。这些却让校方感觉到了压力,赵校携同钱副再次各拎一蓝子肥鲢拜访了县局及二中,火速求援并进一步核实此人的前世今生。很快,他们笃定认为“这人真有病”。几次交锋下来,几乎和二中一模一样,“少数人、个别老师、个别同志”,很快又成了我的专用名词。

这些桂冠再一次戴在我头上时,则每周必会、每会必批。大是大非面前,这个“个别老师”一夜之间成为全校公敌。一个半月以后,面对我的不解释、不辩驳、不配合,校方的言语也越来越粗鲁难听:“狗,定改不了吃屎。”

我按部就班上着课,高兴了就即兴作一点发挥,也不愿扯得太深太远。在渐渐形成的敌对氛围里,校方杀气腾腾的叫嚷我觉得可笑,笑他们哪里就是我的敌人呢。

在爱尔镇,也不是完全没有开心的事。有一件大宗日常消费品,就曾经让我欣喜不已,那就是香烟。

在县城,最便宜的香烟也要八分或者一角钱一包,可在这里,小卖部里竟然发现了两分一厘钱一包的朝花牌香烟,是山民衣兜里的标配。店主说买的多还能打折,能卖到一分八厘。我于是摆起城里人下乡的阔气,一买就买一条。一角八分钱,把个店老板给高兴坏了:“真是抓住了一只洋鳖咧。”

故此我每次踏进店门,迎面而来的是扑面的笑脸。有时一豪气,索性两条一买,简直把个店主高兴得了不的,口口声声说:“公家的人就是公家的人,见过大世面的!”

这样就大大满足了书生的虚荣心,抵掉了若干内心的自卑和晦气。有时还能接到店主递过来的一支八分或者一角钱一包的香烟,自己也就不谦逊地叼在嘴角,任由店主殷勤地弯腰给你划着火柴。

只是每天只能抽掉一包到一包半香烟,两条烟就要抽上大半个月。山里面靠近湖边,空气潮湿,香烟就用红色网兜高高吊在床沿的蚊帐杆上,便格外显出自己富足,甚至豪气来。

 

023

这一夜,被擦得一尘不染的书桌前,那面阔镜子里的男人目光冰冷,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自己。

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一个胡子乱长的梦。

呃,看上去眼神浮肿,模样憔悴,胡子确实又长长了若干。上唇下颌毛乎拉茬,连两鬓及双腮也渐渐布满了胡茬,是一部浓密的、铁丝一般的胡须,孔武有力。

他手握剪刀:“疏懒于刮削已经许久了吧?剪短它或刮净它呢?”

镜子里的男人和他一问一答:

“剪短它刮净它,意义在哪里?刮给谁看?”

“你还是老师,还教着两个班的学生呢。”

“可是老师同学们对你的态度和对你的好恶,是凭你说什么做什么,还是看你穿什么样儿、长什么样儿呢?”

“看啊,人们看到的哪里独是人品?穿着光鲜时,说的话做的事不让人中意毕竟还是很可恶。”

“你既是不在人中行,不在人中算,社交活动基本停滞,这个时候假如你胡子刮削得铁青,衣服穿得笔挺,看上去好怪啊。像坨滚刀肉。而且怎么看怎么觉得恁地寒碜呢,还隐隐显出苦命的样子来。”

“进得山里来,毛毛茬茬些和周边也还切合。你不觉得吗?”

“嗯,还莫说。留着胡子却雄浑得很呢,觉着有一份力量。”

澄清宽阔镜面中的那个男人忽然给逗乐了,兀自咧嘴哗哗笑了起来。剪刀遂颓然自手指滑落。

一日薄暮,独步屋后山岗,见渐渐秋紧,不觉自怜。进山两月,处境不仅没有改善,而且似乎比二中更不堪。如此下去何时穿头?

一阵风过,卷起残叶在脚边打转,仿佛邀我起舞。忽然感觉空气中都有一种生命,事物的背后仿佛都充满能量。可那卷叶迟疑中又疾速旋转的模样,那份假模假式倒与自己的狼狈有三分相似。乃胡乱吟诵一首五绝诗《感秋》:“秋气渐阴凉,无端日恐惶。一腔好血性,都付假文章。”

吟毕,心头一热。忽然想去见见三汊港的师兄万松生,就是后来鼎鼎大名的摩罗。

万松生来了几封信,据信中描述,他的处境竟和自己一模一样。那就是说,他也刚刚从都昌县中学被发配到了乡下一个叫三汊港的中学。

三汊港濒临鄱阳湖。乘学校五天的秋假,说走就走。

 

10月25日,周日。

十点的车离开爱尔镇。车外是湖水、田野、楼房和街上走着的美丽女人,深深自觉着猥琐。怕见到一切熟人。极顺利地乘十一点半往景德镇的车。都昌七里桥下车后,又极顺利地搭上一辆往三汊港方向的货车。四十分钟后,翻了几座山,抵三汊港。肮脏、繁华是对三汊港的第一印象。问两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她们指着五十米外的三个潇潇洒洒的青年说:“那第二个就是。”招手之后我们认识了。面食后,四人一行同赴湖边。这是深秋里难得的一个晴热天气。湖面景色清雅、辽远。这三汊港旧街,木房陋巷,翁媪倚门,更多的体现出江南气质和前朝遗迹。

游湖回来,面食后,有交锋。但万松生的羞涩和拘谨,给我一种不信任的感觉。后独与他去他租赁的那间房子去睡,谈甚广阔。此人气质很好,谙熟西洋文化。我感觉自己的形象能力较他强,而他的逻辑思维能力较我强。夜一点半乃寝。

万松生较我想象中的要秀气,更多的是一种现代气息。有时他讲着话,对一些概念准确而果断的使用,让我觉出他是很美丽的。他的臀部的细小,又让我感觉出这是很高贵的。

 

10月26日,周一。

早食黑馒头,腹饥,食之甚甘。上午万的两朋友走了,他自己上课,留下我读他的《古钟》系列。

昨晚睡晚了些,又惊了凉风,闹肚子,搅了一夜没睡。头沉未卒读。

午食后小憩。下午将《古钟》看完,并讲了些看法。他一边也将我的《山人日记》看了。只不介意地说“是一本很有意思的故事”。

因为他的评论不如我的热烈,我以为他轻蔑我而有些不悦。人啊人啊,为什么总如此敏感而琐碎。

这一天同时读到上海吴洪森兄的《个人·群体·英雄》,痛快。万说,回头我将吴洪森的《周恩来之谜》找给你看看,那是一篇宏文。

晚食后,出门散步。

“今晚我们们谈女人,怎么样?”到了湖边,在一片广阔平缓的青草地上,濒湖躺下。

黄昏浩荡,有眉月,甚广袤壮阔。

他讲了一段典型的诗质青年的艳事。我激情不高,支吾而已。因为我的支吾,也因了我的叙述的艰涩,他斥了我几句,我又十分敏感起来。

为此,我十分看不起自己。一个真正博大、深宏的男人会如此脆弱、如此不能自信么?

三小时后,猫腰辨道归。

归途中,路黑风硬。两个青年书生,同贬偏僻荒蛮,一个湖口爱尔镇、一个都昌三汊港。同在鄱阳湖边,如一根藤上挂着的两粒苦瓜。飘忽的月光下摸黑前行,我心思一紧,忽然想起唐人白居易被贬谪九江的掌故来,随口朗诵出白夫子故交元縝的七绝《闻乐天授江州司马》:“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太感伤了,没希望,没必要。”松生说。

几步缓行,他忽喊有了,遂脱口而出:“澹澹湖山映水光,君谪爱尔我都昌。夕阳惊动天边雁,三汊港头两断肠。”

一听,气质高古内敛,于感伤之余隐隐有一片开阔意境,竟与元稹所吟不相仲伯。我点头称善。他把挥动的手臂往裤兜里一插,说:“题目就叫《因元縝答曹旭云》吧。”

松生这两天给我讲得最多的是人格的创造、真的人的体现,这是一种崭新的价值观。而且此说能够在高层次上体现出高度、完美的统一。譬如说李白、杜甫、秋瑾、徐锡麟,他们自知理想的实现是多么的遥远或不可能,但他们仍旧以各自独特的方式去体现他们的愿望,实践自己人生的创造,体现自己自由的意志,这便是崇高,也便是优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便是真正的人。他们在社会的意义上说可能是都失败了,但他们塑造成了这么一个人。——这理论中自有一种绚丽壮美的东西,但我想我自己似乎还没有完全把握住他。这大概就是旭云多年来苦苦摸索而没有获得的一种“真谛”罢。

寝前,读他的近期日记。因为他现实生活中可以有一个个具体的人使他憎恨、厌恶乃至绝交,我心底里对此表达了极大的尊敬和羡慕。因为自己之前连恨谁、恨他什么都不知道,一直在和没有面孔的人对抗。这是可怜、可怕的。

得“仰天长啸结婚去”,境甚美,想凑成一诗,未果。

 

10月27日,周二。

今天是了解万松生的重要一天。

上午,去他租赁的房间里取了他八五年的日记。他的日记都用活页纸写的,然后照每年的订成厚厚的册子。近两年的取名《他他日记》。八五年的日记展示了他火一样的激情和改革社会的强烈意志和决心。那时候,他对“人”的思考差不多就到了今天的境界。他从来是以一个“革命家”自居。是时,我才明白他第一天晚上与我讲的“如果我意志坚强,我就成为一个革命领袖,时代旗手;否则,只能是一个作家”。

日记中,忠实地记录了他的一段爱情生活。

晚饭后出去散步。桔黄的晚霞、黑黝黝的山影、金黄广阔的稻田、一条毕直的尘路,几根高瘦的电线杆穿向天空。

一小时之后归,夜读他与修水丁伯刚的书札,及他的《黑色的思索》。他则早寝了。

《黑色的思索》是他闪光的灵魂,看得出他扎实读书、认真思索的历程。寝前,与我看了他今年读书单,曰《眼睛的跋涉》,大多是经济、政治、哲学方面的书目。可惜的是《深的山》发表之后,他就弄起小说来,否则这小子思想还不知要深博多少。

他睡熟了,可不时在抽搐、呻吟并模糊地发出一种怪叫。忽然觉得他可怜,在绝望中奋斗,挣扎的灵魂在梦中也不得安宁。

我开始尊敬他了。他以为执拗奋斗的生命最不可以贱而视之。譬如倘若中国有救而救之,这不是投机吗?中国正处十七、十八世纪欧洲的启蒙时期,需有很多的卢梭、伏尔泰等。

他也谈性。性是人生中最闪光、最绚丽的东西。追求性是最崇高的,在实现“真的人”之前,一切爱情都不可能是纯洁、高尚和神圣的。在女性没有得到彻底解放之前,男人是不能得到解放的。

我几乎要拍醒他,与他海谈这一切。

看见身边睡熟的这个人,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一则心思:我对八珍、传安,对过去身边的一切朋友,都敢将自己最入小说、最入诗的生活场景叙述给他们听,可独不敢叙述给这人。因为这个人的敏锐使我害怕,他会轻易地将这一切稍加铺陈就写进书中,成为伟大的作品并畅销天下。

我以前一直都以一个导师的面目在各个场合出现,从不愿意做一个学生。可在他面前,我服服帖帖地做了一个真正的小学生。好在,我这一切过去都思考过,接受起来也就轻便。因而还有可能到自己家里用最简捷的速度赶上他,固定认识而超过他。这是唯一可安慰的。

在他这里如厕,平生第一次用上了纸巾。很舍不得,只浅浅地扯去一节。

 

10月28日,周三。

昨日早晨醒来后听见多芬,伏枕而泣。起因是感受到音乐中的勇气和斗志。

早食后,一边聊着一边候车。

他很少讲我的好处,这一点我正好相反。因而他对我的每一星星点点的赞赏我都由衷的喜悦。想必我的确没能给他什么。

“什么时候再能相见?”握别时他问。显然,我还没有使他厌倦。

一小时后,车抵都昌县城。路上车行高原,一眼望去多荒地秃丘,每有人家才有树荫,像梳挖后的菜畦。

经万松生引荐,午食后去见了张闳【12】。他正在依案学俄语,小个儿,头发稀疏,秃顶老气。上唇一块黑髭,点缀在白净而敏锐的脸上,显得冷静而深博。麻色的灰尼裤褂,褂领方正,显出其严谨。一个半小时之后,走在湖边的暮道上,感觉他与万只是两个人一个脑壳,所叙述之事并不陌生。在三汊港获得的思想及信息,在这里得到一次温习和巩固。

 

10月29日,周四。

早上乘七点半车抵沟桥。二十分钟后,得屏峰班车。车过舜德后乘客寥落,且丑陋和破烂,使山人心境大坏。颠簸车厢中得《咏三汊港》一首,以记此行。诗云:“深秋坝上赏深秋,岁月一如江水流。三汊港中走贩卒,两堤楼榭醉公候。风吹失魄诗人泪,叶卷妖娆淑女愁。浩荡斜阳鸥鸟叫,一桥一水一渔舟。”

午,抵爱尔镇。

 

(摘自日记)

 

024

深冬的一天,课间操时间,我慵懒地从房间出来,操场上黑压压的学生悄无声息,只听见清脆的噼啪声音。初以为寒风在吹打树枝继而拍打窗户玻璃,定睛一看,是教务处孙主任当着200多学生的面,在蹦跳着劈打一高个子男生的耳光。全身力气集中,一巴掌过去,高个子学生不仅不敢举手遮挡,还侧过一边脸正迎着巴掌;又一巴掌过来,高个子学生又侧过另一边脸去迎。这种捻熟和配合的默契让我不解。一路掩杀过来的巴掌,掌掌打在脸盘中央,掌耳声响彻操场,单调而持久。冻风中,脸盘很快肿胀起来,嘴角也开始流血。

据说是这位男同学冒失地给邻桌的晓燕姑娘递送了一张表达爱慕的纸条,被吓坏了的女生径直送达天庭,从而酿成祸端。

我大惑不解的是,一直到下午放学,那高个儿学生还红肿着双腮孤零零立在操场,一动不动。只是不时地换一下稍息的脚步,嘴角的血污都不敢擦去。

晚饭后,小酌微醺的主任披衣起身,戳着牙花儿打着饱嗝准备如厕时,看到男生依然站在操场,才忽然想起。走过去喝退了事。

回房间的路上,主任眼露凶光,手舞足蹈向围上来虔诚讨教的年轻老师讲解体罚秘笈:巴掌要凶,出手要快,要讲杀招;踢腿要狠,背后往前踢,不能相反;掰腕一定要左掰,而不能右掰,右掰易折;连环拳须对准胸骨,切莫走脊骨上去。这样“可疼得钻心”又不留瘀伤。

更不可思议的还是这位人高马大的学生,第二天一早竟腆着贴了膏药的脸,拎了两条尾巴还在动弹的草鱼,在卷着裤腿的父亲陪同下登门向主任谢罪。一进门,父子二人四膝跪地,痛哭流涕:“恳求孙主任大人大量放他(我)一马。争取有机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主任菩萨心肠、主任菩萨心肠啊……”

主任这才转怒为喜:“算了,过去了!”接过鱼,搀扶起父子。惜别时爽朗的笑声,充满暴力之美,洋溢在布满蛛网的走廊。

对一个人的不公就是对所有人的威胁,我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羞惭和愤怒。忽然感到一阵来自人性幽暗处的寒冷:原来学校之恶在于以教育之名让全体师生生活在专制桎梏之中,在不断训练人的狡诈和摧毁内在肌理的同时,剥夺个人恢复自我尊严的能力。最终在头脑中癌变形成自欺欺人、自甘堕落的愚昧硬核,使他们永远心怀恐惧匍匐在淫威之下。中国教育不改变,人种都要退化。面对这百孔千疮的黑暗教育,我若走了,谁来拯救?可我不走又能如何呢?

这时,我强烈感觉到:今日既有这冰封般无路可逃的绝境,明日必将迎来摧枯拉朽、排山倒海的凌汛。

一天侵晨,和往常一样,天不放亮就肩背着一把椅子陪同学们上早习。寒风习习,天上还闪烁着蓝盈盈的星子,沿操场边缘疾步走到教室。

铺一张报纸盖住满案台的粉笔尘屑,一边监督下面点着蜡烛或煤油灯自习的学生,一边打开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读着读着,被毕巧林高傲、冷漠、轻蔑的神采和独来独往、敢爱敢恨、无拘无束的个性所感染。想想自己被逼仄的空间死死箍住,一如牢笼,动弹不得;想想无论是三汊港坚韧的摩罗,还是懦弱的自己,面对被奴役的处境束手无策……

一失声,扒在讲台上竟呜呜哭了起来。这一哭不要紧,吓坏了班上所有同学。他们都惊慌地看着讲台上的这个怪人。有的女生吓得直接就跑出了教室。

很快,消息炸开了,全校全爱尔镇都在传:这个老师有病,是真的有病。

有胆小女生,以亲眼目击怪物的惊险身份尽量压低声音描述说:“哭了,我真看见哭了。大庭广众之下怕鬼,一定有病。”

“老爷儿们也哭,婆娘一样。我爷爷说真不要脸。哼。” 旁边一个戴半截手套露出红肿冻僵的小手女生半掩眼鼻,附和着。

“这样的东西能教出什么好学生来?真该让赵校长轰了他!”胆小女生说着,一边神秘地瞅一眼身后,判断有无人在偷听。

“好端端的,又没有人粘他。碰见鬼了。” 手套女生用指尖擤去鼻涕,擦在鞋跟。缩着脖子,轻蔑地哼一声:“彻,真是的。”

 

025

这个年底,为表达对学校的关心,乡书记带队考察学校。

为迎接这次考察,赵苍壁校长以“创造屏峰中学新辉煌”的高度精心准备了全鱼宴。一个月前就请泥瓦工将那柴禾房粉刷簇新,会议室的日历还标出了倒计时,像恭迎帝王驾临。

头夜,赵校长主持召开专题会议,讨论接待流程和接待艺术。

当晚,包括小七在内的全校17名教师悉数出席。小七还专门穿了雪亮的皮鞋,打着领带,穿着西服过节似的端坐一旁。

酒过三巡,赵钱孙李双手捧杯,满嘴谀辞跟书记一一敬酒。接着就是科室组长和班主任、各科老师。一圈下来,最后只落下我一个人孤坐在那里。

先是赵钱孙李给我瞪眼睛,接着隔壁老王溜到我身边,轻声说:“曹老师,没必要。还是去一下吧。啊,保证没错”。

这细语轻声还真有一定的诱惑力,但我仍然未动。没想到书记这时端着酒杯摇晃着过来了。

“屏峰来了个大秀才啊?”书记早已是满脸通红、一嘴酒气。他把刚吸一口的香烟扔到脚底,用脚尖摁灭,新鲜烟丝随之在脚底绽开,上下瞅瞅:“听说,很牛逼啊。”

他将酒杯伸到我面前:“这一杯,是你敬我呢还是我敬你?”

赵苍壁过来打圆场:“书记书记,曹旭云他不会喝酒。外乡人外乡人,来来来,我来代。两杯敬一杯。”

我仍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端杯呀,曹老师,快端杯呀。”酒杯被老王插在我掌心,祖勇【13】也过来碰碰我手臂,附耳说:“我理解你。但书记是要恨的人吗?面都没见过。明摆着要吃眼前亏,又何必呢?”我迟迟疑疑间,唇碰杯沿,将酒吃了。

散席后,沈祖勇急急靠过来扯住我的衣袖:“曹老师,校长刚才在骂娘,说酒桌上丢了脸。接下来,你的日子估计不好过哇。”我忽然意识到:屈就了,还得有仪式感。否则照样不被认同。见我愣神,祖勇嘟囔了一句多年后还难忘的话:莫以为山里就好混,山里就太平啊。

醉醺醺的书记喷着酒隔离校时,由早就伺立一旁的两名初三校花一人一个搀扶着摇晃离去。书记一抬臂,就将绕脖子曲弯的手掌自领口抄进了晓燕的胸脯。

头晚讨论最多、争论最激烈的就是这两名女生出场的时间及顺序。李顾问主张离开时过去,比较合适。自然又体面;孙主任主张现场索性不要出现,就直接让小七送她们到书记房间,不就是端茶倒水帮忙醒个酒吗?钱副校长的意思是先以侍者的身份,在餐桌上就开始以端茶倒酒方式切入比较自然。而赵苍壁校长力排众议,主张一开席就上桌。“温吞吞的办不了大事。捞干的!”一定要先陪着书记喝几杯,暖暖场。培养培养感情,免得惊吓了领导。“同时,让她们也辣辣肠子。这也是为晓燕她们好哇。究竟还是学生,没见过场面,免得被吓到。”没想到,令人惊异的一幕发生了:“我还是主张离去时再过去比较合适。”这是李顾问。他低着头,一直在搓手掌上的一支圆珠笔,一边搓一边固执地说。

哈哈,四人集团中终于出现分歧了。这是第一次。原本以为赵校长都讲得那么清楚了,竟还有人提出异议。

“老李那你说说,为什么呢?”

“原本嘛,迎来送往就是一门学问。火候的掌握是第一位的。虽说批钱批款要靠书记他,但是掌握的好了,能春风化雨;掌握不好,会让人说闲话,甚至荣誉扫地。尤其是有女学生参与,这就不仅仅是个礼仪的问题了,还是一个涉及本校尊严的大问题。”

“够了、够了,老李你他妈也是书生气,顾虑太多。省城你去过几回吗?京城你上过吗?我见的多啦去了。没那么多婆婆妈妈,就这么定!”赵苍壁几乎吼起来。

“那,晓燕不会喝酒怎么办?”没想到校长当着全校老师的面发这么大火。沈祖勇一脸惊慌地提问,希望缓和气氛。

“哈哈,你嫩了不是?”赵苍璧转怒为喜。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用窝园着的、胡子被刮得铁青的嘴唇长长吐出:“越不会喝酒,会越中领导的意!”一边摇着沈祖勇肩膀,补充道:“林中雏鸟的叫唤声为什么好听?很简单,雏啼才动人嘛。当然,若是带血的雏啼声就更动听美妙了。哈哈。”

周围响起一片会心的附和声。接着五指一收,道:“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个我有把握。”赵苍壁这一次语气异乎寻常的肯定,不容置疑。一边立起,一边收拾纸笔宣布散会。

乘夜色,我独自走出校门。在朝北的山坡上驻立了半日。落霞散尽,满眼是山。苍茫夜色中,一轮松黄圆月从东山升起,橙黄硕大。四围山林茂密,月色下草禾粗壮可辨。近些的山色浓重,透过一蓑烟树,轮廓粗糙。远些的就淡些,飘逸些。西北部绵亘着一排高山,山形有皱着的,有舒展些的,想必就是屏峰了。山后边的山色冲淡,如泼墨写意仅见些端霓的,料是庐山。想必这近山是那远山的屏障,属门户前沿,因而取名屏峰。

一阵密雾过来,掩去了月轮,雾岚也随之掩没眼前一切。我披着夜露雾水,转身返回宿舍。推开房门,窗外风扫云开,一轮涌出。远处传来土狼惊恐的骤嚎。

 

026

八个月过去,感受最深刻的就是无需思想,党的意志无所不在。正如那操场上高高竖起的国旗,一元化意志如蝗虫一样,经过之地寸绿不留。

只看走路吧,一般老师都是从操场边缘小心翼翼行走,以示斗升小民谦德。可苍壁校长总习惯带着一阵风从操场中央大摇大摆穿过,尽管斜着肩背,却也透着实力,并成为校园招牌身影。且看校长,虽属刀笔小吏,却以党的教育事业名义执掌全校生杀予夺大权。教员们众星捧月、前呼后拥,多和谐的画面啊。若无呆子任性犯浑,爱尔镇中学几乎就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你一个外乡人来搀和什么呢?

赵校长跨过操场时,还不时一边急促地走一边扭身撅起半条腿隔着裤裆恣意地抠屁眼。有时匆忙,抠得显然不过瘾,便翘起半边屁股一边颠着走路一边狠命地抠挖,不时还皱着眉嘴。

不知是饮食卫生,还是风水地气的缘故。要么是用报纸或书本揩时的油墨还粘在屁眼的缘故,要么就是山里人习惯用柴草树叶或石块揩屁股的缘故,或者纯粹就因为这是校长标志性动作的示范作用。总之,这个姿势在学校、在师生中间迅速蔓延,甚至成为风尚。

外人来到学校,随时随地敞眼一看,都有撅起屁股隔着裤裆抠屁眼的情形。有立在操场在静静地抠挖,有一边颠着走路,一边狠命地在抠挖。从主任到教员,从男生到女生,从走廊一角到操场边沿,或者讲台上或者课堂座凳上。

 

027

第二年初春的周末,挂上望远镜和相机,全副武装好后骑车沿鄱阳湖环行。见湖畔田舍炊烟袅袅,从田沟突突闯入成群肥大的蝌蚪改变了小河的颜色。碧树野花美得像斑斓的水彩画卷,童话般让人平和愉悦。

转过山岗,风口处赫然有一座土地庙,灰扑扑的庙门坚实苍劲。门柱用沙泥模具镌刻的对联虽已残损,却依稀可辨:历经寒暑才晓得德门风煦,放下腰身方知道道力绵长。

千百年间这屏峰湾三面环山,烟波浩渺中群峰起伏。乱世时有强梁出没,清明时是礼乐传家。山水无意,似这种陶渊明田园牧歌式风光,自有一番幽深奇秀的气质。

爬上屏峰山顶,山头上长满小竹子,翠色逼人。敞衣而眺,爱尔镇依据鄱阳湖东南,处在一坡地之上,烟雨迷蒙中桃花夹岸。啊啊,爱尔镇原来如此秀丽,只可惜此前只是一味与人接触,好端端糟蹋了这幅山水。不似眼前这植物、这花卉、这山竹,不争抢不说谎,以至于有一种庄严静观的表情。

远处是麻鸭子湖。湖水不断舔舐自己的嘴唇,随山风噼啪作响。湖面泛着粼粼波光,像是母亲柔和温暖的目光。忽然泪水涌了上来,模糊了双眼。自由的秘密是勇敢,自己何以怯懦如此呢?屏峰屏峰,难道是一处还未上演剧目便要落幕的望峰息心之所?

这才赫然发现,这里不需要像我这样的年轻人。忽然想起读书社时的岁月,感觉有一个更遥远美丽的声音在向我呼唤:这是一片毫无生机的死地、腐地。你要离开这里,离开这荒野陵谷,去到那辽阔的世界吧。那里才有阳光滋养,才是自由的天地,才能让你一施长怀。

湖面有歌声在荡漾。声音渐次清晰洪亮,像是当地森林里的树神、草地上的牧神、湖泊里水神和灵界的女神一起在共舞和鸣。喉头一热,不知不觉中我也吟唱起来。流水潺兮百花放,百花放兮天旷亮,天旷亮兮路长长,路长长兮上路忙。上路忙上路忙,上得路兮莫惊慌……

未来世界霎时闪烁出魔幻般的光芒。

可是,去哪里呢?

我的一个高二辍学的学生去了广东,在一家服装厂做临时工人。春节时劈面相逢,才知道他一个粗工,每月工资300元。师傅们达到了350、400元。可我这个大学毕业七年的资深教员,每月才只有60元呢,还整日谎话连篇、胡说八道。

                        第3节 告别体制

 

028

出走、流浪,怎么样?出门的前一夜,我在星光底下的池塘边坐了许久。

夜虫呢喃,有什么圣洁能比得上初夏的苍穹?遂将心思说给满天的繁星。星星离得太远,只眨着眼,像是告诉说她听见了,只是人间太渺小,她也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

复将心思诉与池塘里的鱼儿【14】,鱼儿已经是熟悉的伙伴了。记得一个个思念情人的夜晚,独坐池边,一遍一遍与鱼儿朗读诗歌、说着悄悄话。每次说到动心处,鱼儿都会清脆弹出水面与你唱和,有时还蛇一样丝丝弹起。你看,她们又蹦跳出来,拥挤着致礼或问候。一条两条、三条五条,接着是成片成团的鱼儿雀跃腾起。水面上一片噼啪作响,像是精灵们在合唱。不时还伴随着流畅的舞蹈,独舞或群舞,舞姿曼妙。涟漪由近而远,消失在田田莲荷的最深处。

“哈哈哈,这是发情!在交配!书呆子。”厨师小拐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声断喝。一边咣当将水桶栽入池塘,将鱼儿吓跑;一边习惯性地嘲弄“哪里就是鱼儿在歌唱呢?”这等粗人,真真是大煞风景。

一颗种子应该适时下到地里去,用暖烘烘的黑土给掩起,用水养着。山里人最知道这个道理。

翌晨便背起行囊出了校门。

这一日是阳历四月十五。江南这片土地已届下秧时节,水汪汪的稻田,等候农人去播种。学校昨天宣布春播放假四天,校园骤时空寂下来。

粉蓓已呈颜色,春芽才露娇羞。看,有水流的地方鱼儿都在蹦跳着四处播种,春色撩人啊!心里想,自己这粒青春的种子,再不下地就要爆棚了。

作为一位老于牌场的麻魔级赌虫,知道抓到一手臭牌纠缠下去的糟糕下场。乘现在还剩点本钱,啪,点炮算了。这把认输,从新洗牌,老子跟你赌下一局。玩把大的,把命给押上去。就这样,命运的骰子咕噜噜打了几个滚,被掷了出去。可是,这把被掷出去的究竟是撒旦的骰子,还是天使的骰子,没谁能告诉我。

学校空空荡荡,只有沈祖勇一人值班。其人个性强悍,爱憎分明,起初是学校一霸,都昌师范毕业生,与校长亲密,管着食堂伙食。小半年后,他迅速成了我的小跟班。

先前只觉得我这个城里人有些怪,后来发现除跟校方关系紧张些外,与同事相处谦让冲和。重要的是平素沉默寡言,一开口都是骇俗之语,让他一次次有醒梦之慨。尤其是岁寒的一个周末,他们将宿舍走廊中央的会议桌兼乒乓球台掀起,架好录音机,一口一个老师地硬拽着我,央着哄着教他们交谊舞,才渐渐领教了这个教头的实力。我从慢四开始,接着是伦巴、布鲁斯、华尔兹,节奏明快、舞姿丰富,还有那揉进狐步的痞子舞,转换流畅、痞气十足。再加上授课时的热辣点评,妙语连珠。几节课下来,楞是让小伙伴们顶礼膜拜起来。又是敬烟又是敬茶,还约好周末去镇上憨大脑袋家切猪头肉下酒。

我和既往一样,只是一件圆筒灰色背包挎在双肩。祖勇送出校门,在池塘斜坡处挥手作别。他以为我只是普通的回家探亲而已。

这时,潋滟池塘中,鱼儿哗啦啦浮出水面,急切切冲破池塘一侧水釉,在水面及荷叶间,不顾一切地穿梭着为我送行。池塘临尽头处,鱼群几乎造成拥堵,一个华丽旋转潜没水底。当再次哗啦啦浮出水面时,张望一眼,又朝我疾速游来。往返数次,直至我离开远去。难道这些小机灵知道我的秘密?

尽管是悄悄地走,可一周后,在爱尔镇、在二中、在小小县城引起的轰动,不亚于滚滚春雷。屏中方面、二中方面,无论校方还是老师学生,据说又有将近一个月持续性专题争论。各种猜测、各种观点剧烈交锋。

“哈氏舍,神经病,典型的神经病。”

“书呆子,我看就是一个书呆子。属妄想型人格。”

“不能,不能简单地说成神经病。是什么,目前也说不清。”

“吃了猪砂。”

。。。

“我们把不理解的现象简单地说成神经病,是不负责任的。说明我们还没有吃透这类事物的本质。至少没有掌握全部的信息。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反常的事呢,只是我们没有仔细观察,不能了解全部真相罢了。就如历史,哪里有什么荒唐史呢。曹旭云兴许是不得已呢,也未可知。细细观察和梳理,此人行为虽有反常乖谬处,却藏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狠劲儿。某种程度上似乎还有一以贯之的流畅和超常果敢的魄力呢。”

各种看法不断冲突。

八珍、传安冷不丁冒出一两句酸不溜秋的话来,却让这呆子不觉心头一颤:“就有那一心追求公义者,他的美德使他成为疯子。但他有可能就是当代英雄”。

只有一人闻讯后,奔走相告、欢欣雀跃:“妙哉,曹旭云。壮哉,曹旭云。吾当从之!”那人就是摩罗。

 

029

来到湖口县城,我只和师兄曹八珍一家辞行。那天中午一见面,他劈头问道:“开始了?”

“嗯。”我应了一声。

他便把肩邀至家中,急急着夫人柳淑芬准备了一桌酒菜。淑芬是我高二文科班的同班同学。气氛自然融洽,只是隐隐有些悲壮。

四菜一汤上桌。梅干菜肉丝、红烧湖鲫、酱干西芹、油淋小白菜,汤是丝瓜榨菜肉片汤。坐在厨房过道靠墙的低矮方桌前,三人一人一花落定。八珍擎杯在手,有些仪式感地开口:“这顿饭就是送别宴罗。这一脚跨出去,从此山高水长。我不知道你会遭遇什么、也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如愿。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平安。平安之后捎个信!” 仰脸一饮而尽。

接着斟满:“要是去海南,要知道岛上有三宝。除了西瓜甜来蚊子多,关键是女人好。虽位处偏僻,地多瘴疠,养的女人却特别勤劳乖巧。据说三个蚊子一碗菜,三只西瓜养个家,三个老婆不打架哟。”见气氛有些凝重,八珍有意调笑,想缓和一下。

两杯酒下肚,八珍又一次斟满:“这第三杯,我叫他预祝杯。就是说再吃到像今天这样的四菜一汤时得告诉我,那,就是自由的捷报。”

又是仰脸一饮而尽。顿一顿,感叹道:“也许三五日,也许三五年,不管时间长短,四菜一汤就是象征。那就是你已经成功切换之时,也就是我可能投奔麾下之时!”

不知道是鼓励还是羡慕,八珍望一眼夫人又望一眼我,眼圈竟有些发红。

“要是永远没有这四菜一汤呢?”我忽然问。

“那还配叫什么麻魔?还配叫什么曹半天?那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在半天云里格泼(飞)的曹旭云啰!”八珍大笑不止,我亦随之讪然。

接着聊起投奔麾下的闲话来。这位仁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素喜以副手自居。对“二当家”的这个概念尤为偏爱。他曾研究过中国社会中的二当家现象并总结规律。依着他的理论,副手既可得通览全局之便利,又可资供谋略且无担责之困虞,更没有身败名裂之风险。不图大富大贵但求进退自如,因而,每每自谑为“曹喜次郎”。

宴罢,送至江边。挥挥手,在湖口轮渡口浩瀚的江风中扬臂作别。展眼望去,正江天一色、洪波汹涌。

 

030

说起来惭愧,这次出走,已经是第二次了。

第一次离家出走,是春节刚过,刚开学。可是一周之后又折返回来,灰头土脸回到爱尔镇。遭痛批后将缺课补回,便不了了之。

至于失败原由,说来更是有些羞愧。

记得那次流浪到修水,拜访师兄丁伯刚【15】。二人受邀去另一位师兄万华林【16】家赴宴,同坐的还有几位师兄弟。

万华林时任修水县中副校长。一眼看去,就是一位通达睿智之人。席间万校居中而坐,淡定从容、谈笑风生。其妻一旁热情地布菜张罗,将大伙照顾得无微不至。

酒酣耳热时,我去洗手间小解。松黄的冒着酒气的热尿完毕,提裤转身揩手的一瞬间,我被一幅画面深深吸引,竟呆住了。

洁净而喷洒香水的洗手间里,乳白色门背后,有三行均匀的绿皮铜丝线被扯得水平,上面整整齐齐晾着各式毛巾。一数,整整七条。每一条都洗得干干净净,又被扯得熨熨贴贴。那上首的两条宽大毛巾,有些霸气,显然是一家之主万校长的,崭新方正,质地软绵。一条应该是洗脸,一条应该是擦脚。居中左边是一条彩色簇新毛巾,应是公子洗脸之用,右边一条同样簇新的应是公子洗脚之用。下首平排着三条毛巾,第五条、第六条明显有些陈旧,被谦逊地半折叠晾挂着,应该是校长夫人洗脸揩脚之用;揩脚巾的一侧搁着一点距离,是一条小号绣有荷边的纯白色毛巾,那模样似有些羞怯,柔软白皙中透着性感,显然是专供夫人卫生之用。毛巾颜色各异、新旧各异,大小不同,却是一式的被折叠整齐。就像一张秀气整洁的全家福,洋溢着温馨与幸福。

醉眼惺忪中一股强烈的醉意扑来,让我有些晕眩不支。

我也有爱人,也可以有家。女友佳音是九江卫校在读生,曾是我二中早期的学生。身材高瘦,齐耳短发,模样虽不算出众,但气质挺拔。数年前一个周末的夜晚,作为学生的她突然邀我散步。她勇敢的表白,就像窗外挂在东边树枝间的那轮橘红色月盆,令人难忘。但是,其时的她并不能进入我的视野,表白自然被拒。之后佳音便没了踪迹,一打听,才知道她顶替在医院工作的宋父,然后得到在职进修的名额,到九江卫校读书去了。

数年过去,在我发配爱尔镇两个月后。那是一个寒风瑟瑟的薄暮,我正在操场的篮球架下像“跳蚤般弹蹦”(沈祖勇语,意指投篮奔跑动作生疏而僵硬),她一袭浅粉斗篷飘然出现在球场边。枯槁的现场忽然增添一抹靓丽色彩,球场上一片哗然。

“宋佳音!”原本一个平常女子,刹那间温和柔雅如林间清风,又如深谷白云。我感到一阵震颤,顿感遭遇女王驾临般的荣耀和惊宠。

那一夜,窗外飘起了雪花。我们在窄小的单人木床上和衣相拥而寝、彻夜乱谈。

翌晨,送她坐上返回九江的客车。望着在山峦小路上起伏的车身消失在雾蒙蒙飘着雪花的天际,相思就占据了全部生活。常常徘徊在送别时的山峦,迎风而立,似乎风儿能够捎来她的消息。期待再次飘然而至的粉篷,遂成为我授课之余的日思夜想。

那时从县城到屏峰的直达班车,每两天一班,又不准点儿。据她说,从九江来一趟屏峰,得倒三四趟车。九江、湖口、均桥、江桥,有时舜德还得换乘一趟,一趟车得等上两三个小时。路途虽不到50公里,一趟下来,得耗去一整天。

佳音来了。她喜欢哼唱的《云河》,缠绕在你身边,萦绕在贫瘠山坡上那间褐色小屋及那扇陈旧窗户的四周:“云河云河,云河里有个我。随风飘过,总找不着真正的我。一片片白茫茫遥远的云河,像雾般朦胧的遮住了我,我要随着微风飘出云河……”

我可以辜负青春,岂能辜负香衾?我可以轻蔑众生,岂能轻蔑人家姑娘的一片赤诚?自己是普通教员,虽然比不得万校长家的七条毛巾,三五条总是可以凑齐的。自己本心留恋俗世温情,可这一步一旦迈出,山高水远,吉凶未卜。

我可以不去冒险吗?激情与温情、哀鸣与抵抗在相互交织。犹豫蹒跚中,不停地拷问。就这样,恍惚中,便回到了爱尔镇。

 

031

之所以选择开春出门,是很简单地考虑了出门的三件事:衣暖、食饱、人平安。天气越来越晴和,春风和煦,冻是冻不着的。二是地里头万物破土,长满了稚嫩的芽秧菜蔬。从地里拔根红薯、扯颗白菜即能充饥。饿是饿不着的。

离开时,身上没带多少钱,箱里柜里搜把搜把只有27块5角钱,全揣在了身上。虽毕业多年,因买书交游二项用度居多,也便没有什么积蓄。心里想:钱虽不多,有点急用就行。若出门只是因为有钱,那就是去旅游,哪有一点漂泊的壮志和闯荡的襟怀呢?

我脚蹬一双平时舍不得穿的黑色三接头皮鞋,外着淡灰色高领春秋拉链衫,行囊是一只斜挎在身上的圆筒灰色挎兜。

我喜欢快步时甩开双臂大步流星的状态。为了徒步疾走和应付紧急情况,便不敢拿手拎包裹,怕遇到紧急情况时造成奔跑妨碍。

背包里一条毛巾,两件贴身衣服,一件御寒用的藏青色棉布大氅,一本地图,一本海明威中短篇小说,一本近代卷的世界通俗史演义,一本读了一半的普罗米修斯传记,一条朝花牌香烟。还有一支笔,一个本子,一部半导体收音机和一小瓶墨水。

所以带上海明威,一是他的硬汉气质和自杀时悲怆的气象,冰山一样透着深不可测的迷人气息,还有就是话说三分的简洁利落。本子是教学用作课时计划的活页信笺,左侧的装订洞用麻索系捆。这种纸张质地好,书写流畅、网格细密又不洇墨。

另外,兜里还准备了一件特殊物什:军用绑带。是准备在山林走夜路或野宿,防备豺狼虎豹攻击时将自己绑在树上过夜用的。说不定,还会遭遇那传说中的空心老树呢。

 

032

原本溯江西上,经汉口南下。结果到九江港后,盘桓张望间见一艘开往上海的班船一声鸣笛,正徐徐上客。而关卡松弛,稍一踌躇便随人流翻身登船。于是,行进线路180度折转,沿长江顺水东下,剑指南京上海。

上海航道几年前走过。那时是腰腿部位有对称性肿块若干,以为绝症。在九江两度切片无果后,得到在九江医学院做教授的同学父亲的帮助,弄到一张需异地作医学检查的证明,顺理成章申请去上海看病。

那一行,游历了上海、杭州。上海海派时尚的气象、杭州西湖文化的景观,都给我印象深刻。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总想起儿时夜间母亲拍床头赶耗子的声音将我们吵醒后,为哄我们再次入睡,披衣坐在床头讲了不下百遍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来。

记得那时正花骨怒放、傲视文坛。仰卧在顶层甲板之上,对着一丝云彩也没有、湛蓝得如同绸缎一样的天空,大声朗读柳永《声声慢》的“杨柳岸,晓风残月”,以及“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的诗词篇章。此行东来,已是伤痕累累,前路渺茫。这时只能同走廊蚁群似的人流一样,流着涎水蜷缩在甲板角落,昏昏欲睡。

前方是南京港的预告,我突然决定下船。此行没买船票,目的地虽是上海,觉得上海较南京繁华,南京上岸料想验票会松懈一些。最主要的是几年前上海那次乘船游历留下的印象太深刻太美好:上船下船时播音员热情地用吴侬软语轻声的、早早的、一遍一遍甚至不厌其烦的问候、邀请、叮嘱及祝福,那份职业化的专注和由里而外散发的爱心,透露着外国文学作品里才有的体贴温馨。今日要叫她们揪住我逃票,怕自己撕不开这张老脸,内心里也舍不得去伤害这份情感。

下岸时要走过长长的用几根铁索形成的甬道。见远处有乘警及工作人员查票,我灵机一动,俯身从地上拾起半瓣牙膏纸盒,撕去一截,剩下的半截松黄颜色隐隐绰绰攥在被袖口掩去一半的掌中,和船票票面摸样相差不多,随着拥挤的人流竟轻松混出了关卡。

此行借道南京前往上海,隐隐地有一份使命在召唤:我要拜谒一个人,一位心目中景仰的人物,他就是师兄吴洪森。

此行于自己是在同旧我告辞、甚至向旧我生存的世界宣战,我要去征求一下师兄的意见,进而领略一番当下的文学思潮和文化风采。从精神面貌、目标宗旨、价值判断、身体素质、装备条件、训练强度和心理准备等方方面面,做一次全方位检阅,从而获得对生命意义的深层次指导。吴洪森当时正在华东师范大学攻读中文系研究生,摩罗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一个学弟。我们虽素未谋面,却口口相传,早已认定他是我们这帮小兄弟无可争议的精神领袖。说不定,还能邂逅名震文坛的王晓明老师呢。

那天早上,抵达华师时天刚蒙蒙亮。迈入宽大校门,园内晨雾缭绕、书声朗朗,一股熟悉的气息凛冽扑面,顿觉心旷神怡。当我按图索骥找到吴洪森宿舍时,同舍学友说跑步去了。

这是由一张上下床铺和一张书桌构成的空间,上铺空着,堆着两三只皮箱和一些零星的生活物什。书桌上一个简易的二层书架满满当当全是书。我在他凌乱的床铺和堆满书籍的桌前惴惴坐下,扫一眼书架上的书,叔本华、歌德、伏尔泰、李白、杜甫、徐文长、茨威格、川端康成、黑格尔、卢梭、孟德斯鸠、屠格涅夫、佛洛伊德、果戈理、车尔尼雪夫斯基、托尔斯泰……竟和我在爱尔镇的简陋书房相差无几。唯一不同,是有一本切口烫金的精装版《圣经》。书卷透着那份熟悉的从容,有一种静水流深般的繁华。

从书架上信手拈出一册,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书缝是密密麻麻的圈点和眉批,夹着几张粘濡着师兄手泽唇香的笔记稿,恍惚能听到手指在书面滑动的声响。随意看几行,生出一份如晤故知的感动。书稿的亲切让我喜悦,流浪时清凉无着的心境,立时变得温暖起来。我盘坐在有些磨损的木制床沿许久,后缓缓起身,弯腰将还有些体温的师兄被褥床单叠铺拉扯整齐,以手掌抚拭拂书桌上零乱的书籍笔记,然后一一码放整齐。

做完这一切,环视一圈明显局促的空间,指骨从错落的书脊一本本轻轻滑过,铮铮作响,就像碰触管风琴的键盘。然后,悄然转身离去。

我知道,已经不需要见到吴洪森了。

穿过树荫下开阔的草坪,草坪上有三三两两的情侣在晨读,在依偎。我忽然想起亚历山大图书馆那丰富的馆藏,据说许多竟是拦截每一位游人中的嗜书者而来。又无端想起那有着悠久历史的剑桥大学的那千年草坪来。草坪绿草如茵,美丽如画。哪怕贵为国王,也不允许随便进入和踩踏的。但是,拥有院士资格的剑桥教授们,却可以带着子女、情人、弟子、佣人,甚至宠物,在天鹅绒般的草坪上自由地行走、逗留或憩息。那里有森严的等级传统,但是这种等级传统不是对世俗地位的俯首和邀宠,而是对学术权威的敬畏与尊崇。因为那些科技或文化巨人们在承享天伦时,最容易获得来自上帝或自然的灵感。

 

033

我买了张到嘉兴的短程票,从上海新站上车。

这是一辆草绿色列车,车厢颜色、内饰、笔挺的靠背,还有走动着的乘务员穿戴,都是一式的草绿。列车上人挨人、人挤人。下去一波,又上来更大的一波。乘务员似乎也无法查票。

车过嘉兴没有下车。可就在过嘉兴的那刻,在咣当咣当的晃荡中,我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对,就去海南。那里正在招兵买马办特区。摩罗来信中提到,若去海南,《海南开发报》有他的朋友周传荣【17】,说不定可以借宿投靠。

嘉兴往南自然还是逃票。为降低车内拥挤,我糍粑一样贴着墙壁依车门而立。停靠站台时,移动一条大腿,让出一条道,背靠车壁而立。离站关门后,又移动一条大腿,依旧背靠车壁而立。然后双腿如株,一动不动,木然看着窗外千篇一律的农舍和流动的树木、山川、村落和天边翻滚的云霞,就像在翻篇阅读残破的诗章。

我能否把山水的精神都看到眼里来,而不是让它们看见凄惶的自己?头脑中一遍遍就是那句疑问:这世界对我是友善的吗?

车到杭州,我在站台上买了一块硕大的面包还有一小瓶二锅头。饿急了,就着面包喝口酒,竟有些微醺。

到了静夜,坐在背包上,双臂拢膝依壁而寐。虽说去海南,去找周传荣,但仔细想想,还是不知道要去哪里、在哪儿落车、去找谁、去干什么、会遭遇什么、前方等着自己的是什么命运?一切都不知道。同时目前的方位坐标,除去本人,这世间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事实上他本人也是模糊的,就像一只鼠标在屏幕上无序移动,十分偶然,没有逻辑轨迹。或者最多只知道一个大体,譬如说,目前正流窜在福建一线或者说广东沿海区域等等。而这一刻,自己就像蝼蚁一样渺小,又像野狗一样狼狈无助。真要暴毙荒郊定然无人收尸,任凭老鼠苍鹰啄食。无人知道这满脸髭须的男人究竟是什么人,是路人甲还是路人乙?来自哪里,来做什么?自己的尸体被人循着恶臭而被发现。

可是,不焚成灰又如何涅槃?

正当自己埋头双膝,胡思乱想而昏昏欲睡的时候,车厢走廊昏暗路灯下一个面庞清秀的青年,专注地在预习英语。只见他此时正虔诚地合上书本,口中念念有词:“Long live Marx ism ,Lenin ism ,Mao Zedong thought。”

 

034

“到南方去,到南方去。你的血液里没有情人和春天。”列车一路向南疾驰,过杭州、过温州、过福州、过广州,终点站直指湛江。

我静静观察车上及周边的动静,看着芭蕉丛和槟榔树多了起来,料想已来到了雷州半岛。离终点站湛江应该不远,便开始警觉起来。终点站是大站,估计警力密集,盘查严厉。

正盘算如何下车,暮色中列车徐徐停靠下来。从昏黄灯光里看到湛江北站的标牌。

北站是个小站,灯光灰暗,站台稀松没几个工作人员,也没几个有下车动静的乘客。我果断决定在此落车。车甫停稳,便迅速起身跳下站台。

“票?”一位黑矮女乘务窜出,伸手验票。

我往身后一歪脑袋,似乎示意票在后头。就在她疑惑混乱之际,我夺路而逃。

“有人逃票!”身后发出追喊,并有急促的口哨吹响。

趁工作人员不及反应,又兼夜色掩护,“呼隆”跳下站台,“滋溜”往车底一钻,到了车厢的背面,将喧哗吵嚷声留在了站台那边。

跨过一条荒轨,我半蹲伏着一头钻进齐身高的灌木丛,往前冲。

双臂往两边划拉,藤葛及蒺藜的硬刺划破裸露的腕臂和颈脖,黏乎乎是几道血痕。我用手掌抹去,把它揩在阔叶上。约摸20分钟后,再次蹲伏下来,车站方向已经没有了声响。

抬头望去,林子前面出现了淡淡的光晕,有星火在顽皮地扑闪腾跃。走出丛林,眼前出现一片辽阔农田。深一脚浅一脚,脚下踩到的估计是一片地瓜。地瓜藤在脚下吱吱作响,带来花朵和草茎被践踏的气味。有时不小心,或拌住脚腕,或将暴露地面的地瓜踏破踢翻,将自己绊倒。

“为了信仰义无反顾投身荒野,为了信仰义无反顾投身荒野!”我一遍遍厉声念叨,像是鼓气又像是壮胆,快步向田地深处走去。

远处有狗吠传来,天上不时有飞机低空擦过的轰鸣。这么近!啊啊,能看见机窗里橘黄的灯光,甚至能闻到舷窗内咖啡飘来的芬香。和现代文明第一次这么贴近,我感觉自己正踏在一块孕育梦想的土地上。

不知是着急还是兴奋,我一边在旷野奔走,一边痛快得好像一只刚下过蛋的母鸡,直着嗓子大声歌唱起来:“当黑夜降临的时候,心中听到黎明的吼声。希望没有死去,明天早晨太阳就会升腾。啊,明天早晨太阳就会升腾。当痛苦降临的时候,心中响起沉重的回应。没有地狱中的哭喊,我怎能懂得真正的人生。啊,我怎能,懂得真正的人生。当跌进深渊的时候,我仰望高高的山峰。因为一个美好的愿望,我还要一千次的攀登。啊,我还要,一千次的攀登,攀登……”

行者一遍遍吼唱,声音悲愤激昂。吓得地鼠喳喳乱奔,树上夜宿的麻雀、玉米丛中的斑鸠也扑棱棱漫天乱飞。

 

035

晚上九点左右,我顺着远处昏黄的灯光,穿过一片芭蕉林,又穿过茂密槟榔树环绕的池塘,来到一处工地。这是个小型锯木场,工人们刚刚歇工,赤裸着上身吃完晚饭准备洗抹上床。我的造访,显然打搅了他们的平静。判别许久,当发现眼前不过是一个过路书生时,他们便放弃了敌意和警觉。在我的恳请下热情地引我进屋留宿。

这是一间用简易棚顶支起的茅屋。领班是一个刚过20岁的小伙儿,名叫阿森。靓仔唇间刚刚有些稀松的胡子,却声音洪亮。要在学校,估计也就是我高中刚教出来的学生,因为没考上大学,就弃学从锯。

听说我是教高中的语文老师,这位文科考生一下子充满敬重与好奇。在喝罢用斧子砍去头皮的椰子,又吃罢树上新摘的木瓜后,他让徒弟端来洗脚水,叮嘱两个徒弟伢挤一起,空出一张床铺来给老师。

于是,两个人一边盥洗一边聊天。

这是他表哥开的锯场,交给他负责打理。一个师傅,带仨徒弟。他最大的梦想就是自己开家锯场,讨了村头的阿秀做媳妇,培养孩子考上茂名大学。

他拒绝了我的烟卷,只抽像他那支像臂膀一样粗长的旱烟。烟枪矗在地面,嘴巴对准枪洞,用胸腔狠命的吮吸进腹,咽下,然后仰脖吐出。歇一会吹出烟屎,在枪肚眼再装新烟。模样连贯娴熟、仰脸吐出的样子有些夸张。他见我好奇,一定要我学习,并说这样才是芭蕉林里的男子汉。

当问到领班300块钱一个月、徒弟200块时,我突然感觉出力流汗挣的钱,远比我七八年来空洞教书学要来阔绰和真实。隐隐觉得离我应该去的地方似乎近了。

最后,阿森要我讲些好玩的故事给他听,他在故事中响起了雷鸣般的鼾声。就这样,在锯木场透着新锯过的木板气息的、宽大的连床铺板被窝里,我睡了出门以来最踏实的一觉。

早餐是一锅热粥,小徒弟天不亮就起床熬熟的。旁边一大筐从集市上买来的白净硕大的馒头。

原本头天晚上说好留我在这里学徒,干粗工、打下手,没想到当真询问时,阿森师傅支吾了起来。估计文弱是一方面,见我懂得多,徒弟们日后若都向着我,怕抢夺了他的头把交椅吧。哈哈。等我饱餐了一堆馒头两碗热粥之后,他执意将我礼送离境。

离开工棚,迎面而来的是一团扑鼻的花香。池塘旁一株野生丁香正盛开在灌木丛中,枝叶茂密,花色淡雅。沿着土路步行向南,是一片丛林山冈。正步行,身边路过一辆摩的,一扬手,停住了。原本是问码头,不料他正去码头方向。而且告诉每天过海只有十点的一趟海轮,没赶上的话就需等到第二天了。

多耽搁一天就是成本。我一狠心,将身上最后一块钱翻出来交给他,恳请师傅顺路把我送到湛江港码头。

“5块,最少5块。”师傅伸出巴掌。

见我出不起,他理都不理开摩托一溜烟跑了。跑出10几米后却又停下来,一扬手让我爬上后座:“空也空着,做回好人吧。”

师傅在找寻心理平衡,我自然忙不迭地配合他。

乡村土路,一路向南驰骋,空气清新荡漾。很快行驶上柏油马路,穿过市镇港埠,师傅手臂朝南一挥,说:“喏,到了。直行300米就是码头。”

照师傅所说朝南步行,转过一排屋角,横亘在我面前的便是无垠大海,蓝汪汪一片。东边热闹处是海轮码头,有人流正涌向那里。

 

036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大海。我朝海边走去,但见弯曲的海岸,海风如鼓,海面蓝得像染了一样醉人。海风迎面吹来,携带一股特有的咸湿气味,似是携带一股远古气息,撩人心扉。

据说一个男人见过大海,就像一个女人睡过汉子,是可以受孕的。

人类自捕捞、养殖、制盐、贩运、造船、航海、贸易、探险一点一点从胚胎萌芽中成长,是海洋增长了人类的知识,教会了人类向自然界学习的能力与勇气。而海商船舶,在航海贸易时承受巨大的不可测的风险,也培育塑造了人类的探险精神。少年时曾痴迷爱琴海文明,期待着哪一天手挽情侣去看海、亲海、依海、航海,向文明朝圣、向蔚蓝致意。

今日以漂泊之身莽撞而来,眼前这梦幻般景象竟半点没有引起我的兴奋,也半点没有观赏的心思。我最现实的考虑是售票窗口赫然写着湛江至海口船票:“17.5元。”

我已身无分文,该如何度过这片汪洋大海呢?

面对浩瀚天堑,一时感觉自己被命运抛掷在狞厉的时空,正在遭扬弃。如碎草,又如微尘。我茫然站立路边,看见购票上船的队伍逶逶迤迤,正不慌不忙从我面前被锈渍斑斑铁链拉出的木板甬道上穿过。检过船票,踏上船舷,登到跨海渡轮。真替他们感到一种晕眩般的幸福。怎么没有一个像呆子一样窘迫模样的人呢?我甚至奇怪他们面对海洋,面对高大雄伟的跨海渡轮,竟表情平淡、习以为常。又一次觉出自己就像个外星人。

忽然,前方远处走来一位戴着金丝眼镜、一袭白衣白裤绅士模样的中年男子。他手拎一个乳白色旅行包,身材高瘦,头顶白色圆边礼帽。模样神气,翩翩而来。来人上衣领口微敞,领带垂胸,有密集的唇髭,行走时眼光偶尔瞟一眼海面,嘴角微翘,像是感慨又像是不屑。

我果断抢步上前,伸出手臂,语气竟显得不容置疑:“施主,请您帮个忙!”

“干什么?”绅士显然一愣,站住了,透过金丝眼镜警惕地盯住我。

“我想过海,您能帮我买张票吗?”

“你说什么?”他侧过耳朵,显然没听明白。

“我想过海,身上没有钱。您能帮我买张票吗?”

他再一次上下打量我一番,使劲盯住我的眼睛一动不动,似乎是在审视又像是在判断。在明白了我的确切意图后,忽然轻松起来。摘了平顶礼帽,握在手里扇着风,缓缓吐出一句话:“可是我不认识你呀。”

“是的,正因为不认识,所以我才请您帮忙!”我紧逼一步。

他望了望大海,又望了望我:“去那边干什么呀?”

“会一个朋友。”这一句完全无法证实的问答,就像是信口而出的谎言。

他似乎并不计较,头一撇,很轻声地说:“那跟我走吧。”

我抢前一步,赶紧帮他拎过旅行包。他也不防范迟疑,手指一松,滑了过来。就这样,流浪汉坐上了横跨琼州海峡的高大、纯白、冒着浓烟、鸣着汽笛的海轮。

绅士叫成力【18】,原名陈明肃。画家,兰州人。话不多,人很亲切。

“嘟——”一声巨响,海轮缓缓启动,将陆地和陆地上的一切扔在了身后。

船上人声鼎沸。平静下来后,有的在打盹,有的在打牌,有的在打情骂俏。更多的是坐在座位上大把吃着瓜子、专注地看香港武打片,每个人脚前是一滩瓜子壳。港片话音尖锐、语速很快,音响嘈杂,船舱弥漫在一片震耳的喊杀声和叫床声中。

不久,船舱里飘来盒饭扑鼻的香味,成力给我送来香喷喷的鹅肉午饭。

我不明白,是他赏赐给我美食,却那么谦恭地双手递到我的面前。这彻底颠覆了我多年来对赏赐者所形成的倨傲无礼、高高在上的印象。

鹅肉米饭是我出门数日来吃到的最正式的午餐。印象中,此后多少年再没有吃过那么香喷喷的鹅肉米饭,以至于将最后一滴汤汁都吮吸干净时我才忽然想起屏峰中学招待我的那三菜一汤来。如果说那顿饭引我进入地狱之门,这顿鹅肉饭是不是正引我跨过天堂之槛呢?

为了表达感激,我有些讨好地将出门数日来写在备课纸上的《流浪日记》奉送上去,请他阅读批评。

他一边阅读,一边赞叹:“好文采,真是好文采啊!”

约莫半小时,他将读完的日记合拢。还给我时,望着远处的海平面感叹道:“尼采当年也像你一样。流浪南欧时,手中的笔记本是唯一的伴侣,接受着地中海像风一样扑面而来的思想及讯息。常常像诗者一样在海边吟诵,又像先知那样在旷野里祷告。”

大部分时间,成力的目光是柔软的。他原先也写诗,曾写过小说《被窝里的手电筒》,讲的是他少年时代地下阅读遭遇阻止的故事。他感叹道:“流浪者不绝于途。他们是季风,是候鸟,又是流云。”

午后的骄阳让大海披上一层梦幻般的金色。风平浪静,万里无云。海面像一面抛了光的钢镜,天空变化万千的壮丽云团似已凝固。我忽然想起就是在这片海域,就是我这么个年龄,不,这一年那年轻的戚将军似乎还是位19岁的读书郎吧:“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封侯非我愿,但使海波平”。看看人家那份豪气、那份才情,眼前的自己跟人家怎么比去?

船在大海上航行,起伏有节,如婴儿匍匐在母亲的胸膛。只有船头切开大海湛蓝肚皮和船舷啪嗒翻滚的白浪,还有头顶上高叫着、掠过浪尖的海鸥在高傲恣意地翱翔,让人感觉是在疾驰。

约莫三个小时后,船已行至琼州海峡。来到船舷,凭栏极目南眺,白云贴地,碧空如洗。遥遥望见宝石蓝海面尽头那一抹深绿中,积木一样隐约显出高低错落的楼房,像漂泊中的绿洲,更像那传说中的海市蜃楼。

海岸绵长,浪花如练,天空异常洁净辽阔。这就是传说中的海南岛么?我手扶栏杆,默默吟诵:大海你来自何方,你又去那里流浪?有谁知道你寂寞,有谁知道你惆怅。

海南岛,我来了!

踏下船舷,是水泥地板冒腾出来的热气,白刺刺的阳光将我熏得几乎晕眩。太阳悬在头顶上烧烤,像是来到了赤道线上。眯眼想瞄一下太阳,却被电焊般强光烤炙得赶紧埋下脑袋。大毒日头底下,眯缝着眼定了许久的神,才勉强能睁开眼睛、扎稳脚跟。

伴随着被烤焦了的沥青味道,在斑裂的水泥地长久行走后,穿过一幢顶上镶嵌已经惨白的红五星的水泥门楼,来到大街上。

眼前晃动的是一片五六十年代的简易房舍。像是来到一个十分遥远陌生的国度。很想大呼一声我来了、我看见、我征服,以增加仪式感。但鉴于是这种狼狈模样登岛,也没有气力,只在心底随便默念一遍而已

此时正值当午,影子完全被踩在脚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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